非遺,是經過中華文明歷史長河洗滌、積淀與傳承下來的珍貴財富,它記錄著歷史、反映著生活,也承載著人們的經驗、智慧和共同情感。數據顯示,我國73%以上非遺項目保存在傳統鄉村,非遺是鄉村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
今年,國家六部門聯合發布《關于推動文化產業賦能鄉村振興的意見》。意見高度重視非物質文化遺產在鄉土文化產業中的重要作用和獨特地位。
江蘇擁有種類繁多、各具特色的非遺資源,數量居全國前列。眾多散落在鄉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經過歲月淬煉,正在被人們重新認識、激活,成為鄉村振興中的新力量。
非遺產業,助力鄉村振興
南京云錦,曾經作為皇家御用專供之物。誰能想到,二十年前,一位來自淮安漣水縣紅窯鎮的農村小伙,將南京的云錦技藝帶回了家鄉,并且帶領鄉親們靠著這門“南京技藝”奔向了致富路。
從2002年的3臺織機發展到如今的80多臺織機,淮安市級非遺項目云錦織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劉廣社的企業已經成為全國最大的云錦生產科研基地。
1992年,高考失利的劉廣社跟著本村18名青年男女來南京云錦研究所打工,當看到燦若云霞、絢爛多彩的云錦,他一下子便被折服了。
云錦織造工藝復雜,兩名熟練的織錦工一天才能織出五六厘米,一些學徒堅持不下來很快“跳槽”了。可劉廣社能吃苦、腦子活,云錦織造有100多道工序,每一道工序他都認真探索、研究,認認真真地跟著師傅學習了8年。劉廣社心里明白,云錦這門技藝,學好了,能夠養家糊口,更重要的是能實現自己的創業夢想——有一天自己也能辦一個云錦廠。
2001年春節,練就了一身云錦織造技藝的劉廣社和妻子徐海梅辭去工作,用共同積攢下來的20萬元資金回到漣水縣紅窯鎮李莊村,創辦云錦織造廠。
“剛回家創業的頭三個月,我沒吃過一頓及時飯,沒睡過一天安穩覺,一下子瘦了十斤。”劉廣社說,在一個沒有云錦織造基礎的蘇北鄉村辦云錦織造廠,太難了。“沒有織錦機,我請來了兩個會木工的親戚,用自家的樹木,按照自己掌握的規模型號,做了8臺織錦機;沒有廠房,就把織錦機安裝在自家的堂屋里;沒有原料,就向南京云錦研究所求援。”
如今,劉廣社創辦的漣水華夏云錦織造有限公司,是全國最大的云錦生產科研基地,獲得5項國家發明專利、11項實用新型專利、267項外觀設計專利、300多項版權注冊登記。企業擁有6800多平方米的廠房,織錦機80多臺,帶動本地農民230余人進廠就業。劉廣社說,自己辦云錦廠,一是實現自我價值,二是帶動鄉親致富。“我廠里的員工,基本都是附近的農民,農忙時他們在家務工,不忙的時候就過來織云錦。”
依靠非遺技藝脫貧致富的故事,不斷在廣袤的鄉村上演——
細細的絲線穿過繡花針,靈動的手指上下翻飛……繡室里,莫元花正帶著繡女們一邊刺繡,一邊聊著家長里短,歡快的笑聲不時傳出窗外。
揚州亂針繡代表性傳承人莫元花稱得上是揚州寶應魯垛鎮的名人,十多年來,她憑借一枚小小的繡花針,帶領魯垛鎮3000多名姐妹先后走上脫貧致富的錦繡之路。
上世紀80年代的魯垛鎮,湖蕩密布,河道縱橫交錯,鄉親們世世代代靠捕魚為生。“我們水鄉人窮怕了,哪怕把手指戳破了,也要為讓鄉親們脫貧致富,繡出一番新天地。”當年,父親在耳邊反復嘮叨的一番話,讓莫元花放棄了自己所學的酒店管理專業,回到了家鄉寶應縣魯垛鎮,接手了父親創辦的寶應縣刺繡廠。
真正拿起繡花針,才知道它重千斤,莫元花經常每天熬到半夜,即便是手戳破了,還是要咬牙堅持。“為練習劈絲,我先把一根絲線分成兩半,再分成4絲、8絲、16絲,一直分到128絲,每天起碼埋頭15個小時以上。”
刺繡技藝不斷提高的同時,莫元花的作品也逐漸得到了市場認可,訂單源源不斷地涌來。事業發展得越來越好的時候,莫元花注意到,農村里的青壯年大多外出打工,婦女們多賦閑在家。如果讓留守婦女一起加入刺繡隊伍,既能幫助她們增加收入,又能為亂針繡培養更多的非遺人才,豈不是兩全其美?于是,莫元花便一家家跑上門,給她們做思想工作,她籌建亂針繡技能培訓學校,免費辦起了亂針繡技能培訓班,還經常邀請蘇州、常州等地的刺繡大師前來傳授技藝。
“2000年的時候,我們繡娘的工資有1500元,而當時醫生教師卻只有800元。”村里人沒想到,學習亂針繡不僅有時間照顧家庭和孩子,還能掙到錢,于是紛紛加入到繡娘隊伍當中。
“我幫助了她們,她們也成就了我。”最讓莫元花感到欣慰的是,亂針繡不僅幫助鄉親們賺到了錢,更給她們帶來了觀念上的改變,“村里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一樣了,大家坐在一起一邊繡花一邊聊天,是很開心的一種生活方式。最主要的是,農村女性能夠通過工作,找到自己的價值。”
莫元花的“大弟子”吳學蓮患有家族性佝僂病,沒上完小學便輟學在家,莫元花親自教她刺繡技藝,如今年收入有5萬多元,結婚生下兩個兒子,生活幸福美滿。“川妹子”陳曉華成了一名心靈手巧的繡娘后,家里不僅翻蓋了大樓房,還自己創辦了“添彩繡苑工作坊”,銷售產值超過百萬元,亂針繡產業也因此成為了魯垛鎮的富民產業。目前,魯垛鎮共有30多家亂針繡企業和工作坊,擁有省級刺繡大師、省名人、省高級工藝美術師15名,產品遠銷20多個國家,銷售產值達上億元。
莫元花說,農村的發展,需要年輕一代的加入,“我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激勵和影響更多年輕人扎根鄉村的發展。”
可觀可感,解鎖非遺新玩法
六月的一個周末,陽光有些火辣,江寧湖熟錢家渡非遺文化村的游客絡繹不絕。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鑼鼓聲,身穿花綠服裝的俞大琴和姐妹們興奮地跟著音樂搖擺著旱船,一邊跳一邊笑,再現了古時湖熟漁民的豐收之景。
今年55歲的俞大琴,是錢家渡這一帶的“名人”,也是湖熟蕩湖船傳承人。十多年前,俞大琴被蕩湖船表演深深吸引,拜師學藝,自此與這項非遺結下不解之緣。湖熟蕩湖船表演,起源可追溯到清代,是一項根植于傳統生活的民間藝術,2008年被列入江寧區首批非遺名錄。這些年,俞大琴經常和姐妹們東奔西走,到處表演,既當演員,又當搬運工。
去年,江蘇省文化和旅游廳在全國率先開展了一項創新工作——無限定空間非遺進景區,首批共設25個試點,眾多當地的非遺由此進了錢家渡村,俞大琴和姐妹們也因此有了固定的演出舞臺。每到周末和節假日,游客們從城市來到鄉村,體驗田園風光和鄉土風情。俞大琴的蕩湖船表演最吸引人,舞臺前總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不少游客爭先恐后地和他們拍照。看到流傳數百年的蕩湖船在沒落了一段時間后還有這么多人喜歡,俞大琴由衷地覺得開心,“有了演出,大家可以拿到補貼,更重要的是蕩湖船有了觀眾,有人看,蕩湖船才有生命力啊!”
湖熟是個有2000多年歷史的古鎮,文化底蘊深厚,在湖熟街道轄區內,擁有省、市、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近30項,這些非遺猶如一顆顆珍珠散落在鄉野之間。如何串珠成鏈?除了引入非遺項目展演外,錢家渡還在村里精心設計了一條非遺旅游專線,將非遺融入吃住行游購娛各環節,常態化推出非遺表演、非遺小食集市及非遺民宿等,嘗試把游客全程“浸泡”在非遺情境中。
南京農業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教授、“我們的節日”南京工作室首席專家季中揚表示,錢家渡非遺文化村正是抓住了非遺的文化內涵,非遺與旅游結合,既豐富了景區內涵,又解決了傳承人生存、發展的難題。
食材全部準備到位,店里也已收拾妥帖,剛喘口氣,食客們便接二連三地上門了。85后老板娘肖雄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
肖雄是張家港市鳳凰鎮雙塘村肖家巷人,之前在南京上大學,畢業后在南京成了家,原本小兩口在南京創業,但大城市生活節奏快,競爭壓力大,于是夫妻倆決定換個“活”法,“我們喜歡慢點的生活節奏,恰好老家鳳凰鎮大力發展鄉村旅游,所以就回老家開了一家農家樂。”2012年,肖雄和丈夫帶著孩子回到了老家,將自家30多年的老宅改造一新,肖家巷的第一家農家樂——河陽魚館正式開張。
河陽是什么意思?經常有外地人跑來問肖雄,她的臉上總是洋溢著笑容,自豪地說:“鳳凰鎮是河陽文化的發源地,這里孕育了國家級非遺河陽山歌和河陽寶卷。聽了我的介紹以后,許多人覺得有意思,我們的飯店也因此有了不少回頭客。”
肖雄所在的張家港鳳凰鎮,古稱河陽,是中國歷史文化名鎮,擁有18項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們這里景色很好,但是僅僅能夠吸引附近的居民,和其他一些大景區比,沒有足夠吸引人的亮點。”張家港市鳳凰鎮雙塘村黨委副書記朱紹成回憶,2017年,村里以非遺為主線,以農家樂為開端,發展旅游業,將河陽寶卷、菊花酒等聲色味俱全的18項非遺一一融合在了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里。
“非遺和旅游結合在一起,不僅能傳承我們這里的特色文化,也打造出了獨屬于我們的名片。”2020年,肖家巷被評為省級特色田園鄉村,2021年肖家巷所在的張家港市鳳凰景區又獲評江蘇省首批非遺旅游體驗基地。前來游玩的游客逐年增加,2021年達到了50萬人次。
絡繹不絕的游客為肖家巷帶來了巨大“流量”。張家港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高莊豆腐干制作技藝曾經因產量低、附加值低而難以獨當一面,如今,老豆腐家庭作坊搖身一變成為一個集展示、展銷、體驗等功能于一體的非遺體驗店,豆腐坊的主人、村民薛友娣忙里忙外,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做生意雖然辛苦,但比在工廠打工收入高,豆腐干根本不愁賣。”村里農家樂、文創產品、民宿、雙創中心就業大門紛紛為鄉親們敞開,據不完全統計,目前肖家巷的非遺產業已經吸納200余位來自當地及周邊村鎮的鄉村人口就業,他們當中,有從事文創產品生產的中年人,有擔任導游講解員的大學生,有開網紅咖啡店的年輕人。“非遺已經成為我們肖家巷村旅游發展的一個新支點,下一步,我們準備進一步用非遺將衣食住行串珠成鏈,給游客更好更多的體驗。”朱紹成說。
融合創新,賦予古老技藝新生命
非遺文化離不開傳承,傳承則需要新鮮血液不斷流入。一些熱愛非遺的年輕人,不斷探索創新,讓許多瀕臨消失的非遺項目以嶄新的面目重回人們視野,進而被重新欣賞和接受。
張家港市后塍街道封莊村的一間院落內,傳出了陣陣的弓弦響聲——這里是第六代手工彈棉絮技藝傳承人、海歸碩士蔣曉棟的工坊。
1987年,蔣曉棟出生在一個彈棉花匠世家。彈棉花也是非遺?沒錯。蔣曉棟的祖先從清朝光緒年間就開始彈棉花,母親黃翠萍是第五代傳承人。幾十年前,彈棉花曾是個紅火的行業,當時人們墊的蓋的都是手工加工的棉被,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這門老手藝已經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蔣曉棟從小看著媽媽做被子,卻不清楚傳承彈棉絮這項技藝有什么特別之處。后來蔣曉棟出國留學,成為了美國堪薩斯大學的金融學研究生,畢業回國后又在一家光伏企業做營銷總監。之后成家立業,有了孩子,媽媽親手做的被子陪著孩子度過了每一個夜晚,蔣曉棟漸漸意識到了這項技藝的“溫度”。
2018年年底,蔣曉棟開始跟著母親學習彈棉花,熟悉棉被的制作過程。2019年,他將母親的工坊注冊為“有暖制被所”,開始手工彈棉絮品牌化運作,一年不到的時間內,“有暖制被所”銷售額就超二百萬元。
“利用彈弦使棉花纖維震動并打開,用這種技藝制成的棉被蓄熱空間更多、耐用性更強,摸上去手感就不一樣。這么好的東西,一定會有前景廣闊的市場。”在蔣曉棟看來,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要勇敢地在市場中打造品牌,“我們年輕人的創意,可以賦予傳統手藝更多的可能性。”
2020年,有暖制被所進駐網絡購物平臺,曾經只是賣給村里人和周邊親朋的棉被,如今依托網絡,最北賣到了黑龍江漠河,最南賣到海南三亞。蔣曉棟還帶著自家生產的棉被,與山東非遺魯錦、貴州非遺藍染手工織布合作,打造既有文化底蘊,又不失潮流的非遺床上用品。
越來越高的銷售量,也為鄉親們提供了越來越多的就業機會。目前,有暖制被所共有12位老手藝人,平均年齡40歲以上,其中既有經驗頗豐的老手藝人,也有剛剛退休的“再就業”鄉親。“手藝人每月收入6000—7000元左右,在村里算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扎根于鄉野的非遺技藝,其實并未消逝于現代社會的洪流中。應該讓更多熱愛文化、擅長設計、懂得市場的人加入進來,讓非遺煥發出新的生命力。”作為一名年輕的非遺傳承人,蔣曉棟覺得,無論時光怎樣流轉,非遺的魅力一直都在,只是需要用時代的眼光,發現更多的打開方式。
一小團面,經過李子藝巧手一捏,就可以成為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神態各異的西天取經人物、孩子們喜歡的冰墩墩……在李子藝和母親的改良下,面塑工藝品具備了不發霉、不開裂、可以長久保存的特點,面塑不僅能制成供觀賞工藝品,還能成為具備實用功能的胸針、年輕人喜歡的盲盒手辦等。
今年22歲的李子藝是個00后,也是非遺面塑技藝傳承人,她的母親朱月香是家族面塑技藝的第四代傳承人。母親記得子藝2歲那年就跟著媽媽坐在活動現場,自己饒有興致地擺弄起面團。在李子藝的記憶中,面塑像是陪伴自己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高考填報志愿,李子藝選擇了藝術設計專業,在老師的建議下,她將面塑技藝做成創業項目、參加創業大賽。2020年,還在讀大二的她和同學們一起,成立徐州子藝文化藝術有限公司,決心以年輕人的力量,將這項面塑技藝傳承下去。公司成立以來,先后培養45名大學生和38名來自鄉村的婦女做“非遺老師”,讓他們學成技藝后,再當別人的老師,將面塑技藝像蒲公英一樣,一傳十十傳百。
疫情后,許多活動無法線上開展,年輕人們靈機一動,決定向電商進軍。只不過,別人賣產品,李子藝和小伙伴們帶貨的是打包好的非遺延伸手工體驗課,來自鄉村的“非遺老師”們在電商中也可以找到自己的課堂。李子藝介紹,目前網絡課程的銷量已達6.5萬次左右,有43萬多的點贊量。“很多人可能認為我們00后還是孩子,其實我們已經長大了,都可以成為非遺傳承中最具生命力的一分子。鄉村的舞臺很廣闊,作為非遺傳承人,我很榮幸,也希望能用自己的綿薄之力,讓非遺在鄉村振興中發揮重要的作用。”
畢業在即,李子藝希望自己的面塑可以和香包、扎染、剪紙、陶藝等多種非遺技藝融合,建成一個非遺培訓體驗基地,乃至發展加盟店。在帶動越來越多的鄉民和大學生就業的同時,也能讓當下年輕人觸摸到鄉村文化中最鮮活、最具生命力的中國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