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沈語冰老師有很多粉絲,追隨著他一年出版一部譯著的節奏閱讀。為什么?他的著述有一種特別的魔力,使人忍不住一讀再讀?當讀到他的新作《圖像與意義》(商務印書館,2017年)導論第三小節“學術乃性情”時,愚鈍如我,才終于恍然大悟,原來魔力正來自于“性情”二字。
在沈語冰早年譯著《弗朗索瓦·特呂弗》中,有一篇精彩的譯后記,在反復觀看特呂弗全部作品的基礎上,他對特呂弗導演風格進行了概括。如果說特呂弗是在作為工業產品的電影中實現了作者性,沈語冰則是在他翻譯的著作中實現了作者性。
他做到的,遠不僅是英語和中文的語言轉換,盡管他“臨深履薄、戰戰兢兢,盡量貼著原文行進”,可他的性情,卻妥妥地在文字背后閃爍著幽光。他是一位老練的譯者,同時也是杰出的二度創作者,他把翻譯和研究融合在一起,也把譯者和作者的角色渾然一體地融合在一起。
在他的文字背后,有一個不隨時流者發現問題的凌厲目光。他曾經自陳,他的著述的核心是“對現代性問題的長期癡迷和關切”,他理解的現代性,不僅僅是一個現代化過程的實然問題,更是有關一個健全的現代社會應當怎樣的應然問題;為此,他曾提出現代性的“五自”原則作為現代性的規范內容。在他傾心關注的藝術領域,從理論上建立中國現代藝術體系,建設“自主”的藝術批評學科,是他心系所在,是他念茲在茲的關愛與理想。
在他的文字背后,有他轉身接引大眾時的慈心暖語,最好的例子莫過于他為《塞尚及其畫風的發展》所做十余萬字的注釋,以及關于塞尚的工作方式、弗萊的批評理論、弗萊之后的塞尚研究等等專門文字,向讀者娓娓道來,滿滿的都是對讀者的暖心體恤。
在他的文字背后,有他與航海中覓得的珍寶耳鬢廝磨醉心不已的濃情,他自言,“用中文移譯弗萊的書,與塞尚以繪畫語言譯解自然,弗萊以言語譯解塞尚的繪畫,性質上或恐接近。然則我如何可能去追配弗萊,一如弗萊之追配塞尚?”敏感的讀者,也許不僅能從弗萊的文字中讀出他對塞尚的追慕,更能從沈的譯筆中,讀出他對塞尚、弗萊的追慕,感受到三位杰出者神奇的合體——弗萊“對塞尚獨特的心理狀態和情感的描寫,呈現了他對于畫家的強烈同情,并暗示了他甚至已經發現了他們之間的類同處境”,“塞尚對臣服于沙龍的屈辱與失望,他在其作品面對誤解和敵意時所感到的艱辛、自重與孤獨,都能在弗萊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對應”,而在長期寂寞而繁難的譯事中,艱辛、孤獨等類似情態,也未必不能在沈語冰的生活中找到對應。
在他的文字背后,有二度創作與一度創作的水乳交融,有他與原著作者心心相印的默契——他與有著“英倫知識分子的自重和孤傲”,“嚴謹與絲絲入扣的辯論風格”的弗萊,以及具有“縱橫捭闔、清晰明快的分析和判斷”和“浩瀚的知識體系、嚴謹的學術架構,以及對幾乎所有藝術現象熱情探索的興趣”的夏皮羅……早已難分彼此。因此,令讀者迷倒的,早已不僅是抽象的知識,而是一個鮮活的超級杰出者群像以及其迷人的超人魅力。
沈語冰的文章深不見底,常讀常新。他結合翻譯所撰寫的研究文章,總能將原著及作者置于宏闊歷史背景中,將“學術源流、路徑傳承、方法新變及其內在理路、后世影響等”一一呈現于讀者面前,幫助讀者既深入洞穴,又鳥瞰天下,正是我心目中理想學問的模樣——以小見大、見微知著。
為什么常讀常新?細細想來,似乎是他在文章里埋下了很多伏筆,這些伏筆,須等待讀者自身的知識圈不斷擴大,覆蓋到新的知識點,從而使這些知識點因為理解而被照亮。他的文章,不僅時常潛伏著現代藝術的學術話語鏈——羅杰·弗萊和格林伯格前后構成的形式主義、現代主義批評;施坦伯格建立在對羅杰·弗萊和格林伯格批評基礎上的圖像學研究;邁耶·夏皮羅既“大大受惠于羅杰·弗萊”,也深刻影響和啟發了T.J.克拉克的研究——而且,這些鏈條,還可以蕩漾延展到整個20世紀西方藝術、文學、哲學的精彩的知識世界。
在這個碎片化的時代,如果沒有一流的導師,我們可能閱讀了一些七零八落的書籍,但無法在腦海中構建起知識樹。而閱讀沈語冰的著作,既可以領略他從深海里采擷的珍寶——例如《圖像與意義》中的六個專題研究即是英美現代藝術史論的重要樞紐,又可以辨識珍寶之間的聯結,以此構成西方現代藝術史地圖。這張藝術地圖還可以放到更大的知識地圖中去,例如我順著羅杰·弗萊,去會了會他的密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通過伍爾芙,又走向了伍爾芙的知己——詩人馬拉美,以及馬拉美的好友馬奈等等。而這僅僅是在閱讀沈語冰著作時無意中探測到的海量知識的冰山一角。對讀者而言,如果知識儲備越多,在書里能采擷到的果實也就越多;當你自己擁有足夠的視野時,你就擁抱了整個20世紀的精彩。
(作者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