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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話卡塞爾文獻展受邀藝術家王兵:用鏡頭記錄獨處與瀕死的人

    2017-11-03    來源:澎湃新聞    編輯:麥上明

    在今年的卡塞爾文獻展,王兵是唯一受邀參展的中國藝術家。在雅典展區,他的《15個小時》在希臘當代藝術博物館(EMST)循環播放,在卡塞爾的光榮影院(Gloria-Kino),王兵作品回顧放映將持續100天,他的新作《方繡英》也在此舉辦全球首映。“澎湃新聞”在卡塞爾文獻展期間專訪王兵,談他的新作《方繡英》的拍攝過程,以及他通過鏡頭紀錄的中國人的生活。

    紀錄片導演王兵的成名作是《鐵西區》,他花費4年時間(2009-2013)完成了這部長達9小時的電影,電影分為三個段落,呈現了沈陽工業區的衰敗景象,紀錄了中國產業轉型期間的一個切片。此后,王兵的作品涉及不同題材:一方面,他持續關注中國當代工人的生活境遇,例如戈壁灘上的原油工人、運煤線路上討生活的人、南方地區進城的打工者;另一方面,他關切個體在極端狀況下的生存狀態,例如離群索居的人、瘋癲的人、面臨死亡的人……這些作品,展現了藝術家對于周遭世界的好奇,對于個體生命的發掘,也體現了他對于紀錄片這種媒介的不斷嘗試和探索。

    在今年的卡塞爾文獻展,王兵是唯一受邀參展的中國藝術家。在雅典展區,他的《15個小時》在希臘當代藝術博物館(EMST)循環播放,在卡塞爾的光榮影院(Gloria-Kino),王兵作品回顧放映將持續100天,他的新作《方繡英》也在此舉辦全球首映。這部電影的主角是一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在電影開場后數分鐘,她就已經喪失了與人交流的能力,靜靜躺在床上,面臨生命的最終時刻。短短幾天時間里,人們聚攏在床邊,又四散去過各自的生活。她的家人、朋友、鄰居,觸碰她的身體,談論著她的狀況。她與周遭的距離,如此切近,又遙不可及,生與死的鴻溝逐漸清晰,直至最后時刻的來臨。在此過程中,紀錄片創作者的鏡頭始終在場,記錄著一個人們通常選擇回避的時刻,也嘗試著運用電影這種媒介,去拍攝、呈現一種難以言說的內涵。

    在卡塞爾文獻展現場,記者對王兵進行了專訪,談及他的紀錄片創作,以及影像在當代藝術展覽中的現狀及意義。

    談開幕影片《方繡英》:面對死亡的故事是不太好做的

    記者:這次影展的開幕影片是《方繡英》。你開始怎么想到要拍攝這個人物,她有什么特別之處吸引了你?

    王兵:2014年到2016年,我在浙江一個小鎮拍攝紀錄片。在這個過程中,我認識很多當地人,包括方繡英的女兒和女婿,我們逐漸成為比較要好的朋友。我對浙江的村莊不熟悉,想讓方繡英的女兒帶我去村子轉轉。正好她媽媽在家。我就說,我們給你媽媽拍個紀錄片吧。

    可能在其他人眼里,她媽媽的感知系統已經比較差了。但是,我去了之后覺得,媽媽和女兒之間的交流很好。雖然人是病了,但是有種很特別的感覺,這種母女之間的情感、關系,很特別,沒辦法言說。

    另一方面,以前我沒有在江南生活過。來到這里一年多,我也想看看這里的村莊,看看人們是怎么生活的。如果只是旅游,走馬觀花,如果去拍一個紀錄片,你會和村莊里所有人認識,進入他們的家,和他們聊天。拍攝的過程中,你會把全身心的精力都用上。你會深思熟慮,你會看素材,聽別人講話,用多一點的時間,進入到他們的生活里去。我可能就有這樣的愿望。

    當時時間比較緊張,我們只拍了幾個鏡頭。之后一年,我工作特別忙,就逐漸把這件事情放下了。

    記者:我看到這個片子的開頭也是挺震驚的。主人公盯著鏡頭,沒有說過一句話,在開始之后沒幾分鐘,她就很快變成一個無法做任何表達的人。

    王兵:即將死亡的狀態。

    記者:你開始拍攝的時候可能也沒想到,后來她會變得這樣病重。拍攝方繡英這個人物,實際上也是在拍攝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或者說,生與死之間的關系。后來因為她的身體狀況,你是如何做調整,盡力去完成這部片子的?

    王兵:2016年,我這位朋友突然告訴我,她母親快去世了。當時我正在忙《苦錢》。當時我們在打電話,說著說著,說到她媽媽身體的問題。我就說,我到你家來看看吧。我到她家一看,她媽媽已經情況很差。

    我感覺很遺憾,對于拍紀錄片來說,時間是不會倒回去的,我也面對這樣的困惑。我想,這怎么拍啊,都已經沒法交流了。生活中一切東西都是有限制的,只有在限制當中,去尋找另外一種創造的自由。當時我希望還是試著看看,在她最后的時間里,能否去拍完這個故事。在最后幾天里,拍完這些素材,我們想做最后的努力。

    記者:在片子中,我們依然能看到,媽媽和女兒的這種關系,乃至于交流。包括別人和媽媽、別人和女兒,別人和別人之間的交流。

    王兵:對。到那里第一天,我就拍了一點點影像,兩個多小時,我就回去了。當時我也很困惑,這怎么拍。在電腦上看這些素材,看著看著,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我突然發現,她的眼睛特別美,特別亮,像一個嬰兒,特別單純。她的眼睛始終對這個世界、她能看到的東西,有一種反應。這種反應,醫生可能也無法解釋,我們也無法解釋,只能通過一種人的敏感來感知。他們都說她的腦子早就死掉了,但是她就知道用手去抓她的女兒,不會去抓別人。我們也無法解釋。只能去觀察。另外,關于生與死的問題。生命就是存在的東西,與之相對,死亡就是死亡,我們無法做任何事情。生與死之間,是不可逾越的,也幾乎無法靠近,無法解釋。當我們具體地去觀察一個人,也可能是這樣的感覺,沒有結果,只是自我的一個經驗。你去拍了這個片子,看了,一直看到最后,只是一個經驗。無法提供任何解釋。

    記者:我們中國人可能比較少談論、直面死亡,對這個是稍微有一點忌諱的。

    王兵:不只是中國人,世界上所有地方的人應該都是這樣的。因為生命最懼怕的就是死亡。不光是人,即使是動物、植物,死亡就是它的結束。當一個生命擁有活力的時候,它不愿面對死亡。所以人們喜歡看青春片,實際上就是因為其中暗含生命的活力。老人喜歡和孩子在一起,補充生命的逐漸衰弱。我們在影片中也拍到小孩打魚。他們的身體是有活力的。在昏暗的、憂郁的村莊,三個男孩穿過路徑,來到河邊,他們的身體就張揚著活力。與此同時,一個老太太,她躺在床上,生命逐漸衰竭。

    其實我也沒有特別講述什么故事,就是來到這個村莊,它給我的感覺,或者說,在大腦中留下的影像、想象,記憶。我沒有那么功利地在講述一個故事,也沒有這么強的目的,沒有,就是這么一個感覺。

    面對死亡的故事是不太好做的。要把對于死亡的恐懼、不安,讓觀眾接受。這方面我們做了很多努力。

    片中一些老人,主角的鄰居、朋友,現在也已經去世了。這些事實讓我覺得,生命就是相互伴隨在一起,人們生活在一條街上、一個村莊里,就是相互陪伴共同生活。不斷會有人離開我們,這個循環一直在繼續。我們就是這樣生活的,只是先后的關系,盡管活著的人也許沒法理性地面對。

    在現實生活里頭,當有一個老人,當她進入生命的最后階段,對于整個家庭都是一個壓力。即將死亡的人,從她的內心,如何看待周圍的這些人?這個方面,我想在這個影片里面去做一些發現。當然,也沒有完全講清楚。這種感情是很復雜的。當我看所有素材的時候,我發現,盡管人們對于死亡有這樣那樣的不愿面對,但是到最后,所有人還都是有內心的憐憫、關愛,在死亡的那一刻,在所有人的內心都呈現出來。這種愛,好像是天生的,我們都有。

    記者:最后這個部分拍攝了幾天?一直都待在村子里嗎?

    王兵:一共七天。但這可是七天七夜。每天都拍到兩三點,回去睡四五個小時,一大早趕過來。

    我住的地方,離這個村莊開車只有10分鐘。那個時候我一直在湖州生活。我對江南有一種迷戀。因為我不出生在那個地方,對那里都是陌生的。我在那里生活了兩年,有一個印象、一個記憶,實際上就拍了這么一個片子。它不是一個那么寫實的故事。江南過去的文學,都很美。生活比較富裕,小橋流水。對我來說,我來到這個地區,看看它的今天,想想它的過去。

    記者:你拍攝的《苦錢》和《15個小時》,實際上著眼的正是當地現在這些工廠。

    王兵:對,現在江南也有很多工廠。但是看看這些村落,還是有久遠的人們生活的痕跡。我對江南不敢說了解多少,憑自己一點點生活的經驗,去構造這個影片。當地有一些知識分子,會給我講述一些當地的歷史,例如嘉興當地詩人鄒漢明,他寫了嘉興運河上的故事和歷史。對于我來說,很難去講那么深入的故事。而且紀錄片不像文字,文字可以自由地書寫過去與現在,紀錄片只能面對當下。所以,跟他們比較,我就生疏多了。

    記者:對于你所拍攝的主題,盡管可能是面對現實的,其實也潛藏著你個人的想象、期待,或者好奇。是這樣嗎?

    王兵:從事電影工作比較有意思的是,每拍一部能帶來什么樣的新的感覺,而不是重復的勞動。這種東西給人一種刺激,會讓人有一種欲望。實際上就是,增強電影的存在感。電影也是要通過創作的人,賦予它生命。這是我對自己使用的材料的愿望。我做一個影片的目的,就是這些東西,其他的,在我的作品里面是沒有的。有些人可能會考慮,這個電影能賣嗎?我覺得,跟這個,其實沒有任何關系。誰看不看,對我來說也沒有那么重要。

    談展覽現場的影像:沒有不存在限制的東西

    記者:之前看你的紀錄片,在文獻展的雅典展區,在上海雙年展,或者是選擇大制度下面的小人物,或者是邊緣性(角落里的)人物。這實際上也包含你自己理想化的東西,通過比較具體的方式來體現,是這樣嗎?

    王兵:上海雙年展放映的是《無名者》,看到這個人物,就會感覺到一種生命和大自然的關系。看到他的行動,肌體的運動,感受到這種自然的生存,會讓人更感動。它不是一種簡單的社會批評,并非限制于某個主題。更多的,是人突然感覺自己生命存在,它給我提供了一種存在感的經驗。《無名者》也是很適合在展覽現場放映的,好像沒有講什么故事,只是讓你去看一個人。

    記者:你之前說,相較于在影院中,在展覽上放映的影片,做起來會比較自由。這兩者有怎樣區別呢?

    王兵:沒有不存在限制的東西。有的限制是比較直接的,比如說空間載體,時間限制。這種具體的限制可能在藝術展覽的現場不存在,因為展出的時間比較長。但博物館有別的限制:敘述方式的。敘述性的限制是最難解決的。在創作里面,能看得見的限制都不難,真正的限制是看不見的。載體本身的敘述性,這個東西很可怕,它限制你的思維方式,決定你如何去敘事。往往一個作品的好壞又取決于這種限制。有的作品很容易能解決這種限制,有的作品很難。

    展覽現場,不是電影院,所以你不能講故事。你需要重新尋找另外一種敘述性,展覽現場的、video(影像藝術)的敘述語言。在敘述性里面你要重新再尋找故事,這個故事的講法完全不一樣。電影是遞進的故事,你用嚴密的邏輯構造故事,在展覽當中,這些是全部失效的。觀眾也許看五分鐘就走了,或者有人就想看兩小時,它帶來了觀看的不確定性。

    我現在不會主動去參加藝術展覽,但在做一個具體作品的過程中,會開始考慮展館的形式、影像的敘述性、和電影的關系,重新考慮這些問題。

    記者:現在很多當代藝術的展覽,有一個趨勢,就是喜歡多做一些視頻影像。

    王兵:視頻肯定在當代展覽里面會越來越多,它是比較當代的材料。影像在我們生活中,它的使用頻率已經超出我們的想象。這樣對于影像的消費,是史上從來沒有的。這也意味著,這種材料,在博物館里頭,會變得越來越重要。

    相對而言,繪畫、雕塑,都比較傳統。當然,裝置也是當代的,因為我們就生活在物質的世界里。藝術不可能避開生活當中使用率最高的材料,藝術就是我們生活里對于事物感覺的證明,藝術家不可能忽略這種生活。

    記者:這次文獻展,你是唯一參展的中國藝術家。我發現在文獻展的結構下,它與每位藝術家的合作都是挺深入的,包括這次給你做了一個回顧展。能否談談這次參展的準備情況?

    王兵:也不用談唯一不唯一的。過去參加文獻展的中國藝術家也不少,前幾屆都很多,中國藝術家對于卡塞爾也不陌生。這一次影像展的方式,恰好是我工作的范圍。

    和他們討論這次展覽的時候,我也覺得有一些義務去做一些新的作品。我們就拍了兩個新的紀錄片。也沒有那么多時間做準備。告訴我的時候已經挺晚的了,已經是去年6月份。當時我們手頭也有別的工作,只能在中間找一點時間。還有另一個問題,做這些東西需要錢,我們也需要自己解決。

    關于主題和方向,他們沒有限制。就問我提供什么作品。我們就說,過去的作品你們自己挑,同時我們希望做兩個新的video。我們就把手上的這兩個故事趕緊完成。它們之間的差異也比較大。形式、故事,都不會重復。《15個小時》完全是針對雅典的展區考慮的,那是一個展廳的空間。而在卡塞爾,是一個電影院。兩個作品完全是不同的方向。我們作為藝術家,參加這個展覽,也希望給別人帶來更新的經驗。

    記者:《15個小時》的放映場地是展覽空間,你去年的作品《苦錢》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編劇獎,與這個是同一題材。《15小時》是運用《苦錢》的拍攝素材重新剪輯而成的嗎?

    王兵:不是,是單獨拍的。《苦錢》的素材用不上來。這個必須從構思開始,完全根據展廳的要求創作。整個結構、敘述方式,完全按照展覽的方式,有針對性地拍。跟我們原來紀錄片的人物、素材沒有任何聯系。

    在展廳里面,你不可能去講一個故事,需要讓觀眾看一瞬間,就能感覺到,這個作品是什么樣的。《15個小時》就有那樣的特征,它沒有故事。但是如果你把作品看完,那個故事是很強的。但是即便你只看一瞬間,也能立刻進入,它就有那樣的吸引力。

    電影剛剛誕生的時候,盧米埃爾兄弟拍攝的影像,《火車進站》、《工廠大門》,在這些影像里面,就包括了電影所有的因素。當時,人們第一次看到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它具有電影自身的語言和情感在里面。我們拍《15個小時》,也希望有這種感覺,將這種直接的紀錄的力量,在展廳里面呈現。

    記者:你覺得你的作品,和整個文獻展的結構和內容,有什么關系?

    王兵:這個我沒辦法判斷。我常年不生活在當代藝術的環境里面。我的判斷可能是有偏差的,或者比較幼稚的。在我感覺,雖然影像越來越多,裝置可能還是展覽的主體性語言。

    這次參觀文獻展,有的作品還是讓人很興奮的。例如主展館前面有一個作品,不是這一屆的作品,是前幾屆做的,《向地下延伸一千米》。我覺得那個做的很好。看完之后,覺得蠻激動的。雖然我對當代藝術沒那么了解,但是我看到這個作品,能感覺到藝術家的精神。

    記者:雖然它的觀看性沒有那么強,但是它和環境有非常強烈的關系。

    王兵:它展現人的精神性的一種力量。還有好多藝術家作品,我可能也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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