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唱越千年
王希孟與《千里江山圖》
■余輝(故宮博物院研究員)
青綠山水《千里江山圖》卷為宋代最長的山水畫卷,根據卷后北宋蔡京的跋文,這幅畫的作者無疑是北宋末畫家希孟(清初收藏家梁清標、宋犖認定他姓王),繪制該圖的時候,王希孟才十七八歲,堪稱古代最年輕的知名畫家。
王希孟是要畫給徽宗的,為此,他至少學了五年畫,當查證了他這五年的經歷,就不難明白他為什么要畫《千里江山圖》卷。
畫史上關于王希孟的認識,首先來自于時任尚書左丞相右仆射蔡京在該卷后的跋文:“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該跋文最直接的信息是希孟在開封就讀于畫學,結業后去文書庫為小吏,之后獲徽宗賜教,于1112年底、1113年初繪成《千里江山圖》卷。可知王希孟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完成了這幅巨制,上推18年即王希孟生于哲宗朝紹圣三年(1096)。
王希孟不是一個自學繪畫成才的天才少年,他在十多歲的時候,就有過最好的藝術教育背景,那就要從開封城里的皇家“畫學”說起了。
畫學:
中國歷史上唯一
出現的皇家繪畫學校
北宋有過三次興學的高潮,當時與畫學一起建立的學校還有書學、算學、醫學等,時稱“崇寧四學”。
徽宗即位之初,為建造道教五岳觀,大力招考天下畫界名手,應召者達數百人之多,招考官命他們當場應試作畫,畫的好的就可以留下來參加五岳觀的壁畫繪制活動。遺憾的是,多數應試者令徽宗很不滿意。為了專事培養繪畫人才,提高未來翰林圖畫院畫家的繪畫技能和綜合修養,崇寧三年(1104),宋徽宗創建了專門培養繪畫專業學生的學校——畫學,“益興畫學”的目的是為了“教育眾工”。
畫學是中國歷史上唯一出現的皇家繪畫學校,相當于今天的美術專科學校,據《宋會要輯稿》崇儒三載:“生徒(學生)以三十人為額”。
畫學的招考、管理等教育體制基本上是參考太學制定的,太學相當于今天的大學,如報考太學,必須有品官推薦,畫學招收生徒也會如此,太學學制大概為三年,那么畫學的學制絕不會超過太學,也會如此。1104年畫學招收了第一批生徒,三年后的大觀元年(1107),第一批生徒結業。
畫學招收第一批生徒的時候,他才9歲,不太可能去應試。算來王希孟很可能是在1107年入了畫學,成為第二批生徒,年紀也就12歲,古代“志于學”的年齡是15歲,依照入學規矩和他的情況,是要有官人保薦加斡旋,在北宋神童制度的保障下,王希孟必定是得到了某個大官人的相助,提早進入了畫學。
畫學里的生徒和太學生一樣,享受朝廷給予的膳食住宿和文具等,此外還會免費提供畫具。畫學先是與當時的皇家高等學府太學一樣均隸屬于國子監,只是比太學低一檔。米芾(1052-1107)是在54歲時被召為書畫學博士,也是在這里。所謂“博士”在宋代是御賜給行業里的領軍人物,強化其督導作用,米芾身跨書學、畫學兩校,可惜,米芾很可能來不及教到王希孟,就死在王希孟入學的這一年。
畫學和書學都在國子監里,他們緊挨在一起,據《宋會要輯稿》崇儒三之一記載:具體地點由“國子監擗截屋宇充”,王希孟就曾在這里讀書學畫。據《東京夢華錄》載,國子監的地理位置很優越,出大內南門宣德門即御街,往南穿過內城朱雀門,跨過蔡河上的龍津橋,橋南就是國子監,畫學、書學便在那里,離太學、貢院和城南鬧市不遠,這里有當時開封最有名的街心夜市和民居等。大觀四年(1110),畫學脫離太學,由翰林圖畫院直接統領,這樣,畫學里的繪畫教育與未來的繪畫供職緊密聯系起來了。
宋代已有
專業課和文化課
畫學里的專業課即“畫學之業,曰佛道,曰人物,曰山水,曰鳥獸,曰花竹,曰屋木”。文化課即綜合性的文化素養,其中包括篆字書寫和藝術語言的表述能力,教授《說文》《爾雅》《方言》《釋名》等。
在這里,“佛道”排在首位,那是因為北宋皇家修建了許多寺觀如五岳觀、龍德宮等,其建筑內部有大量的宗教人物壁面急等著他們學成后去繪制,人物排在第二,是要直接為宮廷服務,重在皇室肖像畫和歷史人物故事畫,山水則排在第三,那是徽宗考慮到裝堂飾壁的需要和其它一些特殊的用途,估計王希孟最好的功課應該是山水畫了,為他未來畫《千里江山圖》卷打好了基礎。
徽宗力求造就出一批畫藝廣博、寫實力超群、修養全面的御用畫家,希孟和生徒們所學的課程分為專業課和文化課,與今天的美術院校的課程設置十分相似,這可是900年前中國美術教育的發端。
畫學里的文化課即綜合性的文化素養,其中包括篆字書寫和藝術語言的表述能力,“《說文》《爾雅》《方言》《釋名》教授,《說文》則令書篆字、著音訓,余書皆設問答,以所解藝觀其能通畫意與否。”為了因材施教,也考慮到生徒的出身和家庭地位,畫學在生徒中分出“士流”(官宦或文人出身)和“雜流”(藝匠出身)兩類,安排他們分開居住。其學習文化方面的內容各有不同:士流兼習一大經或一小經,雜流則誦小經或讀律。希孟屬于士流還是雜流,尚不得知,但至少可以確信,他習過小經,這是“士流”和“雜流”的共同課,即《易》《尚書》《春秋公羊傳》《谷梁傳》,還會有《莊子》《列子》等,小經在學官口授時,隨即成誦。可見畫學的課程是相當繁密和沉重的。看來學校對他們灌輸的主要是儒家哲學思想、上古歷史和文學等,培養他們作畫體現古意的潛能。
王希孟也研讀了一些先賢的詩詞歌賦,獲得了基本的文學素養。最后,差不多三年的畫學學業就要結束了,最后一關就是考試。“士流”和“雜流”的繪畫考試要求在本質上卻是一樣的:據《宋史·選舉志》載:“考畫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態形色具若自然,筆韻高簡為工。”
三年結業時的1100年,王希孟最好的去向當然是翰林圖畫院。在徽宗朝,進入翰林圖畫院,必須經過考試。徽宗親自出題招考取士,往往以詩句為題要求學子們曲盡其意、遐想無限,他排斥那種平鋪直敘、圖解式的繪畫構思,以此推動宮廷畫家提高文學修養、工于巧思的繪畫風氣。如以“萬年枝上太平春”為題查考學子們對詩句的理解力,理想的構思是畫冬青樹上的頻伽鳥。又出“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之句,考生則多畫一空舟系于岸邊,繪鷺、鴉棲息于船舷或蓬背,唯山水畫家、度支員外郎宋迪侄宋子房構思不凡,他畫一渡工橫笛臥于船尾,其意并非舟中無人,而是路無行人,更可見船工寂寞難耐,此佳構榮獲第一,宋子房后來也是畫學博士。按《宋會要輯稿·職官》,翰林圖畫院的畫家名額是“待詔三人,藝學六人,祗候四人,學生四十人為額”,王希孟恐怕未能通過考試,或許還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未能躋身翰林圖畫院這40個畫學生中間。
未考上翰林圖畫院
希孟改行做小吏員
他的差事無非是對三司架庫閣移交的檔案進行登錄、排架等瑣碎事務,《宋會要輯稿·食貨》說基層庫員“用大紙作長卷,排行實寫”,王希孟也會如此。這在客觀上為希孟今后畫高頭大卷打下了控制畫幅的基礎。
為了在開封的生計,希孟不得不改行,當時趕上文書庫招收小吏員,他被“召入禁中文書庫”。文書庫位于開封外城西北墻城門固子門(一作金耀門)內,其活計與繪畫毫不相干,且遠離禁中,亦遠離繁華的商業街肆。文書庫是一個管理森嚴的中央財賦檔案機構。至道元年(995),宋太宗趙光義力求建立嚴格的稅收檔案制度,敕令中央的鹽鐵、度支、戶部三司和地方都要建立架閣庫,地方將“所管若干戶、夏秋二稅、桑功正稅及緣科物,用大紙作長卷,排行實寫,送州覆校定,以州印印縫,藏于長吏廳側。”這些地方檔案都要送交北宋中央財賦機關的檔案室——三司架閣庫,積攢了10年的舊檔案堆不下了。于是真宗在1005年增設了專門管理這些財稅檔案的庫房,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載:景德三年(1006),“是冬,置金耀門文書庫,掌三司積年案牘,以三班一人監之。”這是一個品級較低的職能機構,庫監才正八品。文書庫與架閣庫不同的是,架閣庫管理5年以內的檔案,到5年后必須送交文書庫歸檔,故文書庫是管理5年以上的各類財賦檔案。
王希孟就是供職在這個與繪畫藝術毫無關聯的行政機構,他的差事無非就是對三司架庫閣移交的檔案進行登錄、排架等瑣碎事務,《宋會要輯稿·食貨》說基層庫員“用大紙作長卷,排行實寫”,王希孟也會如此。不過,這在客觀上為希孟今后畫高頭大卷打下了控制畫幅的基礎。這種終日拘泥于繩墨之間的枯燥生活對藝術家來說意味著被排出行外,此前畫學的筆墨生涯,幾乎全都枉費了,他得想方設法離開這里,從事他心愛的繪畫專業。
天賜良機:
徽宗下御旨要一幅青綠長卷
他沒有太多的想法,就那么簡單:一定要奉從旨意,傾心作一幅圣上喜歡的畫,能不能進翰林圖畫院,就靠皇帝一句話了!
有那么一個機會,他經過某個朝廷重臣的推薦,有機會將自己畫的畫呈給徽宗,不過,“數以畫獻,未甚工”,幸虧還是這個重臣的積極斡旋,加上他自己悟性好,又有一些文化底蘊,“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這對他來說,是一個絕好的天賜良機。
這不,徽宗有御旨了,要求畫一幅超大幅的青綠山水畫長卷,可是沒有畫絹啊,王希孟根本買不起,據《宋會要輯稿·食貨》五二載:“金耀門文書庫差三司軍大將二人充專副,月給食錢二千。”管理文書庫的副職才“月給食錢二千”,希孟的月俸必定在此之下,紡織品在宋代屬于高稅商品,以大觀元年(1107)每匹1500錢的絹價,普通絹40尺為600錢,宮絹則遠遠高于此,這是他半個多月的收入,還不算顏料和筆墨等開支。正好,御賜宮絹到了,該圖卷的絹織得十分緊密和平整,從后來的破損處看,且有一定的厚度,是北宋上等的“宮絹”,有40宋尺(約12米)長的宮絹,還賜有鮮亮的礦物質顏料、筆墨等等。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白來的,希孟是要干大活的。根據徽宗的一貫做法和要求,是要出考題敕令學生作畫的,這些,希孟當然是心知肚明的。時間就半年了,這段時間他暫時不用到那個金耀門文書庫上班了,還有專門的場地作這幅長卷大畫。
畫中一座座突兀的高山大嶺佇立在大江大湖邊,山勢雄秀,群峰簇擁主峰,其總體地形地貌似廬山與鄱陽湖。畫中的群山均非概念化的排列,經過總體把握和周密布局,全圖系傳統的“游動空間”的典范之作,由七大組群山組成,作橫向展開,縱覽全圖:群山涌動,恰似蒼龍滾地;江河流淌,如同平鏡映天。圖中的臺榭樓閣和橋亭、村落、寺觀等建筑類型以及船舶等均十分豐富,與自然山川有機地結合起來,形成視覺重點,如長橋臥波、松巒書院、山塢樓觀、松濤藏扉、柳浪漁家、高臺望月、臨溪草閣、平沙泊舟等。人物的活動大多圍繞著水面展開,以白粉點綴,頗為鮮明,如平江待渡、亭橋觀流、輕舟蕩漾、江上漁隱等,表現了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理想境界。
從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卷可以探知北宋末宮廷繪畫教育的特性,一方面講求“速成”、注重“時效”,培養實際操作繪畫工具的能力,提高生徒畫大畫、畫長卷的駕馭水平,以適應宮殿里裝堂飾壁的需要,另一方面要體現出畫家的創意、詩意和美意,以進入徽宗“豐亨豫大”的繪畫審美觀。遺憾的是,王希孟這位天才畫家,在人世間才20年,在他之后,幾乎沒有一件青綠山水畫的氣勢和境界達到如此不凡的氣度和高度,他以涅槃換來了這件舉世名作,是真正的大青綠山水畫,在中國古代山水畫史上是一個新的開端,它在畫壇叫響了近兩個5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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