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書法教育的先驅陸維釗
從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專業創立談起
■章祖安(中國美院博士生導師)
一、書法專業創立背景
沙孟海先生1981年為《陸維釗書法選》所作《前言》有云:“已故院長潘天壽先生和陸先生重視書法篆刻藝術,于1963年就本院試辦書法篆刻科,即請陸先生為科主任。”“1979年暑期,學院又接受了培養書法篆刻研究生的新任務,請陸先生負責。所有規劃制度,多經他主持悉心厘訂,病榻中還力疾工作。”
至于中國美術學院當時創立書法專業的背景,還得從更早時間談起。
1962年6月,時任院長的潘天壽在全國“美術教育會議”上發言:“目前老書法家寥寥無幾,且平均年齡在60以上了,后繼無人,前途堪慮,我建議在浙江美術學院設置書法專業,包括金石篆刻,以便迅速繼承。”由于潘天壽院長當時在美術教育界的地位與影響,此建議受到文化部的重視和采納,旋即批準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增設書法篆刻專業。潘院長即委托陸維釗主持籌辦。
先生工詩詞,尤專力清詞,編有《全清詞目》。葉公綽先生纂《全清詞鈔》,先生為主要助手。后葉氏以生平所藏清詞集悉數相贈。
先生在美院中國畫系任教古典文學、書法、中國畫題跋諸課程。20世紀60年代初期,幾乎全部中國畫系青年教師,包括部分中年教師,每天早飯后均在辦公室練習書法,陸先生經常親臨指導,蔚成風氣。
先生弱齡愛好書畫,晚歲卓焉名家。1948年即有《中國書法》行世(1986年由浙江古籍出版社改名《書法述要》重印)。先生于真、草、隸、篆,無一不精;擘窠蠅頭,均造極則。又善畫,山水、花卉均不同凡響,兼通篆刻。
由于上述特殊條件,使陸先生才有可能成為新中國第一個書法專業奠基人。然若無地位、職位如潘天壽先生之倡導與大聲疾呼,并物色、選定,最終將任務落實到陸維釗這樣合適的人物身上,在當時創辦亦不可能。
二、創設階段
陸維釗接受委任后,立即著手籌建。時先生虛齡六十有四。在創設階段,主要有三方面的準備工作。
1.延聘師資。除本院擅長書法的老畫家,如潘天壽、吳茀之、諸樂三等先生外,又聘得沙孟海、朱家濟、方介堪等書法篆刻名家來院任教。
2.購求搜集碑帖等資料。陸先生以年逾花甲之身,親自帶領籌備該專業的助手劉江四處購求資料(筆者亦曾隨往上海古籍書店兩次),共選購得碑帖印譜等上萬種。
3.專業課程設置。先生手訂教學計劃,與任課教師商定擔當課程。以上一切都在潘院長的直接領導下進行。潘院長并數次召集籌備工作的教師會議,聽取意見,審定教育計劃。經過一年艱辛緊張的籌備,1963年,浙江美術學院第一個書法專業,也是新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書法本科專業——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書法篆刻科正式成立。
名稱:浙江美術學院中國畫系書法篆刻科。建制:五年制大學本科。學科主任:陸維釗;秘書由中國畫系秘書劉江兼任。
任課教師與課程設置:書法、書史、書論(陸維釗、朱家濟);篆刻及史論(諸樂三、方介堪);文字學、印學(沙孟海);古代漢語言文學(陸維釗);寫作(朱家濟);助教(劉江、章祖安)。以上教師按課程表上課。其中方介堪先生家在溫州,必須專程前來,因此,他的授課是有階段性的,即在時間上相對集中。潘天壽親自不定期執教。吳茀之、陸抑非亦均以講座形式執教。
因當時適齡青年幾乎不握毛筆。專業成立后,暫無條件面向全國招生,只在本院附屬中學畢業生中覓取,結果錄取兩名:李文采、金鑒才。并于1963年9月入學,是為全國最早的書法本科生。
陸先生整治甚嚴,學生受到極為嚴格的訓練,且特別重視書法之功。不但要選讀四書五經,還必須每周作文一篇,古文辭與語體文隔周輪換,由朱家濟先生和我分別批改后發還學生。
1964年9月,第二屆本科生三名——朱關田、蔣北耿、楊永龍入學。不久即受到當時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沖擊,本院教師學生經常下鄉參加運動。因“文革”故,1966年專業中輟。
三、恢復發展階段
陸維釗所主持者,為研究生班之創設。
1979年,浙江美院受文化部委托培養書法篆刻研究生,復由先生主其事。陸先生通過有關領導,約請沙孟海、諸樂三兩先生合作。(下轉第16版)
(緊接第15版)由陸維釗、沙孟海、諸樂三、劉江、章祖安五人組成研究生指導小組。陸維釗任指導小組組長,一切計劃均出陸先生草創手訂。1979年暑期前,即面向全國招生。報名人數眾多,通過嚴格篩選,經初試、復試、面試,在全國范圍錄取研究生五名:朱關田、王冬齡、邱振中、祝遂之、陳振濂,并于同年9月入學,是為新中國第一屆書法篆刻碩士研究生,即在中國教育史上亦屬首創。課程設置與任課教師:
書法及書論(陸維釗);書法、金石學(沙孟海);篆刻及理論(諸樂三);篆刻(劉江);古代漢語、古碑文釋例(章祖安)。
研究生入學第一學期,每周五個上午均由主講教師授課,課程表由陸先生手訂。以后直接授課時間減少,各自按專題深入研究。
1980年1月,國美書法專業教育體系奠基人,首屆書法研究生導師陸維釗先生辭世。陸先生生前即在病榻把主持研究生班的重任鄭重委托沙孟海先生。在沙孟海先生主持下,1981年暑期,五名研究生順利畢業,這為以后恢復本科建制在師資方面作了準備。
四、培養目標的設定及
陸先生書法教學的特色
書法專業的培養目標,與辦學目的緊密相連。當年考慮的就是老書法家平均年齡已大,后繼無人。因此培養書法家以繼承傳統,這一目標是很明確的。
當時尚無“學者型書法家”的提法,因為在陸先生心目中,書法家和學者是不分家的。但既然設置了專業,那培養目標就是專職書法家,而且為了繼承傳統,又是要能教出書法家的書法家。至于五年或幾年能否成家,陸先生沒有說。
我輩作書,應從臨摹漸入蛻化,以達到最后之創造。然登高自卑,非經臨摹不能創造。臨摹對各范本,最要在取其意,兼得其形,擷其精,酌存其貎,庶可自成一家,不為古人所囿。
往日青年習字,教師每以歐書為介,嗣后風氣改變,又每以顏、柳為介。此皆非善于指導也。蓋字體多端,好尚各異。乙所喜者,甲未必喜。甲所宜者,乙未必宜。應各從學之所好,而不必指定歐陽詢、顏魯公、趙孟頫為其心儀之對象,強人以性之所不近。故最理想之指導,莫若令學者各就其用筆(書法原可視為各人心理狀態之表現于線條上的一種描繪),而選擇其相適合之碑帖,使人臨摹,則不但習者心中與之相契,成效上也必能事半功倍,即所謂因材施教是也。
執是以推,故我于選帖之后,即將各家分類詳述。希望學者各就一己之所喜,擇一臨摹,而不欲為硬性之規定。但選擇之初,心志未堅,試寫未足,每易見異思遷,則又須容許幾次之改選,此猶如選擇配偶,未必能一見即定也。
或者以為碑帖損蝕,不易如墨跡之能審辨,此僅為初學者言之。如已有基礎,則在此模糊之處,正有發揮想象之余地。想象力強者,不但于模糊處不生障礙,且可因之而以自己理解凝成新的有創造性的風格,此模糊反成優點。正如薄霧籠晴,樓臺山水,可由種種想象而使藝術家為之起無窮之幻覺。此則臨摹之最高境界。所謂由古人而出,進成自己之推陳出新也。
以上文字均出于陸先生《書法述要》。這本小冊子,雖成于20世紀40年代,且篇幅與當今動輒數十百萬言的皇皇巨著無可比擬。但其信息量與其生命力之永久,則又為當今“巨著”望塵莫及。此正所以為“經典”之謂邪?最值得一提者,陸先生于藝術中之“想象力”早已提到很高的位置,在同代人中是遙遙領先的。
在始辦書法專業前,陸先生從來不以書法家自居。包括潘天壽、吳茀之、諸樂三等先生,不管是他們自己,還是陸先生視他們,也只是畫家。但在創設書法專業后,陸先生自覺地向書法專門家邁進。至最晚年,取得杰出成就,成為大師。
陸先生對學生提出的前提條件有三點:其一,科學的頭腦;其二,辦事的能力;其三,藝術的欣賞。這也是完整人格的前提條件。
至于造就書法家,陸先生的要求是很高的。他強調人品、學問,強調學術性、系統性,有很詳細的《教學綱要》,從書法篆刻的一般問題、文字學、書史、書論、印史、印論,一直到人品與書品、書法與商品,非常的詳細。明確了要成就一個書法家所必須的知識結構和綜合能力。如果以這樣的要求來衡量現在的書法家,及格的就很少。此或許是當年陸先生始料未及的。
是陸先生的要求脫離現實呢?還是現實的發展實在太快呢?這個問題我一直在思考,很是困惑。
當時不但講“后繼無人”,還講“要防止斷種”,還用上了“搶救”這個詞。什么“種”?即書法家的“種”。搶救什么?即書法藝術。所以,我才說目標是明確的。
沙孟海先生在1989年紀念陸維釗先生誕辰90周年的一次座談會上曾說:陸維釗先生于書壇的重要貢獻有二:1.與潘天壽先生一起開創了浙江美院的書法專業,一切計劃均出其草創手訂;2.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書體蜾扁書。言簡意賅,甚得要領。
此旨于浙江美院慶祝沙先生九十華誕時重復言之。沙先生并一再聲稱:在美院書法專業的建立上,他是在旁敲敲邊鼓的。
陸先生是當之無愧的現代高等書法教育的先驅,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書法教學體系的奠基人則已是不爭的事實。